当电驱动技术成为汽车行业未来架构的核心支点之一，稀土磁体则构成了这套系统不可或缺的“隐藏地基”。随着全球汽车产业对高性能永磁材料的需求迅速上升，资源供应链的高度集中正持续放大美系车企在关键环节上的脆弱依赖。如今，特斯拉、福特、通用、Stellantis等车企被迫评估将部分电动机零部件生产环节转移至海外，以规避潜在的供应中断，但这一现实路径却悖离了“制造业回流美国”的政策初衷。
资源依赖与政策诉求之间的矛盾，正在将美国工业战略深层次的结构性矛盾逐步推向表面。尽管稀土磁体并非个例，但它所引发的供应链震荡，正是美国汽车制造体系系统失衡的一次集中映照，且这一情况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美国自身产业政策的失衡与短视。

稀土磁体风暴下的“美国制造”
稀土是怎样成为全球新能源汽车产业链绕不开的“卡脖子”节点的，还是要归结于对高性能钕铁硼磁体的依赖。作为驱动电机核心部件，永磁同步电机广泛使用钕、镝、铽等稀土元素，而这些稀土磁铁的加工能力约有90%集中于中国。自2024年起实施的《稀土管理条例》加强对出口用途的审查以来，加之对高性能磁体出口的复杂许可证制度逐步出台，正让美系车企的零部件进口复杂程度与日俱增。
特别是地缘摩擦令紧张态势进一步加剧。自特朗普政府宣布对华加征新一轮关税后，中国反制手段之一即包括限制七种关键稀土元素的出口，并一度暂停全部出口，随后再转向审批制，这随即动摇了美方汽车制造的磁体供应底座。《华尔街日报》等媒体指出，美国四大车企正争相寻找替代方案，包括在中国预装磁体电机、运回美国完成整车组装，或直接将部分零部件生产迁移至中国。
福特公司已承认，由于稀土短缺，公司5月被迫暂停芝加哥工厂的探索者SUV产线。美国汽车零部件制造商协会（MEMA）也发出警告，称汽车零部件供应链面临“严重的实时风险”，若无法稳定获取稀土磁体，将影响自动变速箱、节气门体、交流发电机、各类电机、传感器、安全带、照明系统等一系列核心部件的生产，最终造成大规模停产和经济损失。
未具名的美国汽车行业高管形容当前尴尬局面：“把电动机运到地球另一端去安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磁铁，虽违背制造逻辑，但相比整条产线的停摆仍是更现实的选择。”这道出了一种深层的产业现实——当关键技术和资源布局早已布局于别国手中时，所谓本地制造与产业独立，极易沦为一种政策幻象。而政策制定者长期以来推崇的“制造业回流”战略，也正因现实阻力而不断滑向变通与妥协。

“制造业回流”的变通需要
面对这种“要素在外、政策在内”的矛盾格局，美国政府喊出的“制造业回流”口号，也开始面临来自现实的系统性挑战。
特朗普在5月底的个人社交平台公开发言中曾强调，美国汽车制造商“必须在美国本土生产整车和所有关键零部件”，并批评企业将部分零部件放在墨西哥、加拿大甚至欧洲生产的行为“不可接受”。
另一层面，尽管自上届拜登政府提出的《通胀削减法案（IRA）》中，虽在一定程度上鼓励北美制造，但其中对“中国产品”的成分要求极其严格。尤其是在电池原材料与驱动部件上，美国政府坚持关键矿产来源不可来自“受关注国家”。
然而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裂痕正在不断扩大。美国本土尚未具备完备的稀土采选、冶炼与磁体制造能力，建立起一条从矿山到高端磁体的闭环链条至少需要5到10年。通用汽车与MP材料公司的合资工厂计划2025年底建成，但其预期产能仅于中国一日所产相当。根据美国地质调查局和国际能源署数据，中国不仅主导全球61%的稀土开采，还控制超过90%的稀土分离提纯和磁体精炼产能。
智库机构兰德公司于2023报告《保护美国稀土》的结论中指出，美国要实现稀土供应链自主，至少需100至150亿美元的长期投资，并在技术、人才和配套设施上全面重建产业基础。战略与国际研究中心（CSIS）也评估，美国虽然从2020年起就尝试推动本土稀土冶炼项目，但进展缓慢、规模偏小，尚未形成足够的技术沉淀与成本优势。
因此面对现实，美国企业短期内只能寻求"折中路径"。例如，福特传出计划通过墨西哥工厂引入中国稀土磁体，再通过原产地认定条款运往美国本土装配，从而形式上保留“北美制造”标签。通用也正在考虑将部分磁体组件在东南亚或中国完成初步组装后再引入美国。上述方案虽可能触发额外关税，却仍优于全面停产所带来的损失。
某种程度上，这些“反向制造”路径已经成为“制造业回流”口号与产业依存现实之间的断层注脚。且已悖离了“制造业回流”的政策初衷，甚至引发“挂羊头卖狗肉”的现实批评。但政策不变，企业只能变通。尽管这种做法无疑将进一步拉长供应链、提升物流与关税成本，但企业权衡之下，维持产能运行仍是压倒一切的优先事项。

四巨头各寻解法
在困局之中，不同车企的策略分化也越发清晰：有的激进调转布局，有的在边界上摸索合规路径，有的则选择观望与慢调应对……正基于资源掌控与市场策略做出分化应对。
特斯拉可谓最为灵活，游走中美之间。特斯拉是最早在中国实现电机与整车本地化的大型车企。上海超级工厂不仅具备完备的电动机装配能力，也能便捷获取稀土磁体等关键材料。Model Y等主力车型所用永磁同步电机高度依赖钕铁硼磁体。凭借在华供应链的稳定性，特斯拉可能采用“技术合规”方式在中国完成预组装电机后，再运回美国进行整车总装。马斯克对中美政策环境游刃有余，其在多个场合强调“全球产业协同”的重要性，同时也不断推动在北美的电池和零部件产能布局，形成两条供应链的“双轨体系”，提高抗风险能力。
福特深陷双重束缚。福特对此前的IRA法案政策补贴高度依赖，特别是在F-150 Lightning、Mustang Mach-E等旗舰电动产品上，必须确保零部件原产地合规。这让福特难以自由切换供应路径。此外，福特在2024年已因电池合资与零部件计划遭遇政治阻力，多次推迟产能扩张计划。由此，未来福特可能提升混动产品比重，作为规避电机原料危机的一种替代路径。同时，其正在评估是否可通过在第三国完成部分磁体工艺以规避政策红线。有消息称，福特汽车计划将其墨西哥工厂的稀土永磁材料采购渠道转向中国供应商，借助北美自贸区的原产地规则，构建“中国产-墨西哥组装-美国销售”的供应链。尽管这一举措能在一定程度上规避风险，但其亦将增加供应链的复杂性及成本。
通用则在尝试“中长期筑墙”，与MP材料公司合作建立稀土产业链自给体系。试图从矿源到磁体打造本土闭环。但该项目进度受限，至少至2025年底之前难以缓解眼前供给缺口。因此，短期内，通用可能与东南亚或中国零部件企业合作，在境外完成部分电机磁体安装，作为“临时权宜”。与之同时，通用也参与了无稀土磁体公司Niron磁性元件的早期投资，希望借技术创新突破稀土依赖壁垒。
至于Stellantis，目前看在这轮稀土危机中更多依赖欧洲市场与多元供应。但“因祸得福”的是，介于其在北美市场的电动化布局本就缓慢，其核心市场与电驱需求更集中于欧洲，供应链受影响程度较低。目前，该集团正评估与非洲、南美资源方的稀土合作，以及投资替代磁体技术，用于其未来平台车型。整体看，面对眼前磁体危机，其仍处于防守姿态，但短期内不会出现产能中断。

欧系车企更倾向“合理依赖”
而在大西洋彼岸，欧洲车企虽然同样面临稀土供应收紧的现实，不过，在美国车企为绕过出口管控而考虑将电机部件运往中国“反向组装”之际，欧洲车企却选择了一条更具弹性与协商性的路径。
据德国《焦点周刊》报道，自中国2025年初起收紧高性能稀土出口之后，欧洲车企普遍感受到上游供应紧张所带来的连锁反应。虽然短期内整体产线未遭遇“临停”风险，但宝马、梅赛德斯-奔驰等企业已启动原材料战略储备机制。例如，奔驰尝试扩大稀土库存周期、延长采购合约周期，以提升抗风险能力。
不同于美国将“制造业回流”置于产业战略首位，欧洲车企更倾向于在国际供应网络内“筑缓冲带”而非“砌高墙”。欧洲联盟层面也在推动建立“稀土关键原材料战略储备制度”，并加快非中国来源的稀土矿合作谈判，其中包括对格陵兰、非洲和澳洲稀土矿的直接投资与并购计划。
不过，欧洲也清醒认识到自己的局限。《焦点周刊》指出，欧洲在稀土提纯、磁体制造等关键工艺上技术薄弱，缺乏成本优势，企业普遍动力不足以投资本土稀土产业。中期来看，欧洲更可能依赖于与中国维持某种“合理互赖”的状态，而非完全脱钩。
此外，中欧之间尚保有一定的战略对话空间。据多方报道，中国对欧稀土出口设置了“绿色通道”审批制度，允许部分车企在配额内快速获批。尽管这并不能完全抵消政策不确定性，但相较于美国“一刀切”的对华脱钩路线，欧洲选择的是“有限接触”与“阶段过渡”。
从产业节奏看，这一差异已经反映在应对策略上：美国车企更可能“被迫反向组装”，而欧洲车企则选择“局部囤货”与“多元供应”，在系统风险到来之前构筑弹性防火墙。

现实终将倒逼政策修正？
从政治承诺到产业现实，美国“制造业回流”战略至少在稀土磁铁这一细分环节正遭遇极限测试。全球高性能磁体制造结构的高度集中，使得即使是全球第二大制造国也必须接受供应链结构上的“脆弱性”。
尽管，欧美多国近年也在盘算着如何重建或打造自家的稀土供应体系，然而不少国家或企业到了实操层面才发现，从开采技术、冶炼设备到产品应用，几乎没有任何一个矿场可以绕开中国的稀土产业链。
例如，位于加州的芒廷帕斯矿山是当下美国稀土产业“全村的希望”，也是全美境内唯一一座活跃的可以开采、冶炼稀土的矿场，前述与通用展开合作的MP材料公司在2017年取得经营权并陆续投资了近10亿美元进行技术和设备的升级，目前其主要开采的稀土类型为钕镨永磁体材料。
但在美国本土，MP材料公司不仅缺乏重稀土分离、冶炼技术和设备，也找不到合适的制作稀土磁体材料的生产商，尽管其计划在年底落成一座可以在本土生产稀土磁铁的工厂，但按照估算，哪怕满负荷运转，该工厂一年的产量只相当于中国一天的产量。
所谓的重建美国稀土供应链，依旧停留在恢复本土稀土开采阶段，为了加快建设进度，美国近年来也是奇招百出。
继2023年花大力气培养本土初创磁体制造商Niron磁性元件，专注开发制造不含稀土的永磁体后，美国政府近期也计划加大太平洋多金属结核开采，希望从公海挖矿提高本土矿藏储量，此外特朗普政府开始动用外交牌，试图与乌克兰达成相关稀土资源权益交易。
然而对于动辄以十年为单位的稀土产业链建设而言，这些举措目前仍未看到显著成效。特朗普在4月29日的就职100天演讲中提到的“把汽车工人带回美国”。6月12日，特朗普表示“关税越提高，在美国建厂的可能性就越大”。透露出认为关税是重振制造业、恢复美国国内生产手段的想法。
这在政治上当然具有重要意义。美国通用汽车等“传统巨头”的生产基地集中的美国东北部“铁锈地带”过去曾是民主党的选票区，但在2024年大选中转向了特朗普。美国汽车工人联合会（UAW）的高管表示自由贸易是导致大量工作岗位流失的“灾难”。
日本第一生命经济研究所分析师前田和马认为，“汽车可能是希望使生产回归美国的产业的代表”。这是因为美国的汽车产业同时具备进口比率高、工资水平高、就业吸纳能力强这三点。他指出“美国或将对调整汽车关税采取强硬态度”。
然而，对于没有现实退路的美国车企，只能在全球高压政策与关键资源短缺的两难局面中勉强维系，而政策制定者也面临是否调整“一刀切”规则、为特定产业开辟豁免窗口期的艰难抉择。
这不仅关乎汽车行业的“美国制造”标签，更涉及到如何在全球博弈中建设可持续的国家产业基础。只不过，当前的局势或许提醒我们：全球化无法倒退，唯有在承认现实基础上，重构政策与市场之间的协商机制，才可能找到真正稳固的未来路径。
注：本文首发于《汽车纵横》杂志2025年7月刊